《漂流瓶》

一九九零年六月十日的清晨,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岛,海洋学家理查德斯蒂克兰德(Richard Strickland)和往常一样,在岛西边的巴科利桑德海滩上散步,一个在潮水中起伏的深绿色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挽起裤脚,从仍然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捞出一个瓶子,把它带回了家里。

这是个普通的玻璃瓶,海锈斑斑的瓶口依然基本完好。瓶身满是深深浅浅层色不同的苔痕,看得出它在海里已经漂流了很久。瓶口封得很死,里面沉甸甸地也不知是什么。理查德把它丢在墙脚,开始了自己一天的科研工作。晚上,他在和一位同行聊天时提到了瓶子的事,朋友劝他不要轻易打开,交给专家去做吧!理查德接受了建议,把瓶子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仍然密封着的漂流瓶放在了美国西雅图市科梯·埃博斯默(Curtis C. Ebbesmeyer)博士的桌上,这位研究漂流物的专家用特制的工具,缓缓打开瓶子,从里面倒出了六张卷在一起的纸。由于海水渗入,这些纸张有一部分已经粘住了。但第一页十分醒目,是一位青年男子的半身铅笔素描像。他显然是一个东方人,光头,脸微侧,神情严肃,两手插在制服的衣兜里。他的身后靠着一堵墙,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象形文字。已被海水侵蚀了的右上方有几个阿拉伯数目依稀可辩,是“1979.3.29”这个日子。

另外五张纸是两面都印有字的传单,其中四张还是彩色的,并且下角印有数字:6071041,6073125和9094041。埃博斯默博士立刻明白了这些传单是被大量地印刷的。载着这些传单的漂流瓶似乎代表着一种系统、大量的努力。曾经有过成千上万的漂流瓶,载着同样的信息,在浩瀚的海水中默默地漂流吗?漂流瓶的瓶底,刻有英文“Made in Taiwan”的字样。博士摊开了巨幅的海洋地图。从发现漂流瓶的温哥华岛出发,逆着太平洋洋流的方向,他的目光停在了地球另一端的一条狭长的海峡上。那里,应当是这个瓶子漂来的地方。

埃博斯默博士将他的猜测输入计算机。运用“海洋表面流模拟”程序,计算机给出了十万分之二的概率,置于南中国海的漂流物,将进入Kuroshio洋流,绕过日本东部,约两三年后,可到达一万公里之外的北美海岸,再经过绕北美大陆的循环一至数圈,每一圈的周期约是四年,最后被潮水冲上海岸,就像这个深绿色的漂流瓶一样。

那些残存的文字很快被翻译了。有铅笔肖像的那一页上,仍然可辨的字迹是:“…不怕坐牢”,“……还是新的独裁……1979.3.29……探索杂志主编魏京生被判刑十五年”。

科学家们仍然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了这个小小的玻璃瓶,是十三年前,这位瓶中画像的主人公刚刚被投入黑牢时,人们为了营救他而投入海中的千千万万个漂流瓶的一个。计算机推算出了漂流瓶在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走过的漫漫长旅;可谁又能推算出,在它默默漂流的四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这个名叫魏京生的人,那块生他囚他的黄土地上五分之一的人类,和这颗蔚蓝色小小星球上息息生生、一茎相连的众生万物,都经过了怎样的生活和命运?!埃博斯默博士记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公元一一七七年,一位叫雅田茂的日本教士,因参加暴动被流放到一个荒岛上。日复一日地,他向海里投放了一千多个木片,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日期和一句诗,“请风和海水带我回家”。一块木片被人捡起后送给了他的家人,又由他的家人交给了天皇。不久,在天皇生外孙的那天,教士被赦免了。

那是很忙的一天,位于纽约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交口处的中国人权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美国西岸打来的长途。在和素昧平生的科梯·埃博斯默博士讲完这个长长的电话之后,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四点三十三分。

今年年初,土耳其记者甾娜菩和我在开罗的一次国际会议上相识。我们谈起各自工作中,那些最难忘的人和事。前年,甾娜菩去土耳其东部极偏僻的乡村采访,在小店买烟时店员认出了她。他两眼火把一样着了起来。马上跑进里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剪报。这是八年前我被军政府关押时,您为我写的文章。是您救了我!说到这儿,甾娜菩的眼睛也在尼罗河滞重的夜色里闪闪发亮。

“你呢?” 她最后问。

我讲了漂流瓶的故事